证券时报记者 毛可馨
一个地方原本很穷,然后人们去帮扶,最后生活变好了,扶贫是这样的么?我不满足于这种简单的解释框架,希望寻求更多的细节与讨论空间,于是我带着两个问题出发:究竟为什么“贫”?又应该怎样去“扶”?
车到甘肃省临夏州东乡族自治县,静默的山沟沟就给了我第一个答案。千百万年前,这里并不是黄土高原。县博物馆里陈列着几具巨兽化石,只有它们记得当时的水草丰沛、生灵繁荣。
如今沧海桑田,从地图上看这地方就像一张揉皱的纸,行驶在路上两边都是望不到头的山。阳面裸露着黄土,泥水长期冲刷嵌刻下道道沟壑,阴面还积着雪,更显冷冽苍凉。前面横躺来一条沟,路接上了桥,迎面又是一座山,桥便钻进了洞。
这条路已经修通六七年了,听说在那之前,山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多囤几袋粮食,因为一下雨,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门了。喝水也是靠天的,每家挖一个窖,从山上引水来喝。
地理条件进而限制了文明的进程。据说,现在去听当地人讲话,东乡话中是夹杂着汉语的,因为“摩托车”、“手机”、“电脑”这些词语不曾出现在传统东乡族语言中。性别观念尤甚,女孩十几岁就要出嫁,二十出头带四五个娃娃,从此围着灶台转。外面现代化浪潮滚滚,而这个小山沟仿佛被遗忘了。
在这里,贫穷被形容为一个“恶性循环”,因为封闭,导致穷,所以读不起书,下一代还穷,就一直封闭。
贫困似乎也是一种“均衡”,是客观环境下能够达到的最稳定的状态。比如,刚开始动员妇女刺绣赚钱时,有些人会觉得“不划算”,额外付出一点劳动所得到的收入,并不如在家闲着吃低保来得舒服。还听说一些扶贫车间招工也困难,来上班就要接受管理,还要天天打卡,哪有守着家里的几亩地自在。这时的衡量坐标,是人们的满足程度。
也有人不满足,试图冲破这种惯性下的均衡。听说当地有几个村,家里男人都被抓进去了,原因大多因为严重违法犯罪,跑去城里小偷小摸也屡见不鲜。他们看到周边地区商人做生意,也想找个门路赚快钱。当欲望成为一种风气,坐牢就不再是一件污名化的事迹,只要能把新房子盖上,那就是有本事。在迈进现代化河流的途中,他们带着伤痕。
这种情况下,要怎么“扶”?
扶贫干部做动员工作要花大功夫。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绣娘培训的奖励,一开始每人30元钱,大家来打个卡坐一坐就走了,后来改成奖学金,表现最好的奖励300元,大家就你追我赶着学。把激励机制设计好,度过没有产出的培训阶段,接下来绣娘们接上订单,就可以形成自发激励,甚至主动召集更多人来参与。
看扶贫干部们工作,就像翻过来看刺绣的反面,看到那些花朵背后是怎样的针脚纹路。
在聊天过程中,绣坊创办人马箫箫将自己称为“创业者”。她既是从这片土地走出来的东乡姑娘,也是从城市回来发展刺绣产业的带头人,她的身上兼具传统的烙印与现代的活力,她是一股当地发展的内生力量。
现在,绣坊与刺绣枢纽互相配合,专门成立了一家公司,由扶贫队伍来运营。扶贫干部们很忙,和他们一起坐车吃饭,他们自然会展现出平时的工作状态。一天接待了几波到访,吃饭时还在微信上聊订单,报的数量少了怕对方不满意,数量多了又担心卖不出去压库存。“创业嘛,哪里需要我,我就在哪里。”马箫箫如是说。
有时他们也会觉得压力很大,“毕竟几百号人等着我的订单吃饭呢。”绣品订单前期有集团支持,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,要让它们在市场上扎下根来。竞争力何在?人工刺绣不如机绣速度快、标准化,生产成本也居高不下。扶贫干部们仍在想办法,引进机器、开发产品、打造品牌,一点点摸索市场的口味。
“难么?难。但如果不做,那就更凉了。所以我现在想的就是,再坚持一下,我们大家一起冲一把。”一位扶贫干部说。
一路下来,我切身感受到了“扶贫”的复杂性。“贫”是复杂的,它有着地理、历史、宗教、文化等多方面的成因,也具有不同的观察评判角度。“扶”也是复杂的,它要和当地实际情况相结合,并不是花钱、投放人力就能够简单解决,更重要的是搭建起一套机制,调动起当地人自发的能力,走向外面陌生的世界。
这种复杂性追根究底是人性的复杂,我看到了固步自封、安于现状、自私贪婪,也看到了本能中带有的探索、创造和对更好生活的追求。在这个混合体中,让我感到最闪耀的,是在困境中的那句“再坚持一下”。
变化都在一个个细小瞬间,比如原本羞涩的绣娘给你主动多讲了一句她的故事,比如图书馆里的娃娃见到我,一声清脆的“老师好”,然后天真地笑了。
在采访期间,当地下了一场冻,早上起来一片白茫茫,路上的人和车都是溜着走。扶贫干部告诉我,当地人管这叫“贼冰”,你看不到它,但它就在这里,就是把地冻得严严实实。
走的时候,“贼冰”已经化了,通往山外的路格外顺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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